第十八章神秘灰袍人
粘罕将元帅大帐设于东京西南的青城。赵桓起初让宰相何栗去商议请降之事，何栗吓得脸色铁青，百般推辞。赵桓下令强行他才前去，到了大帐竟然跪地求饶，粘罕示意不会杀他，但提出条件，议和除非赵桓亲自来或者太上皇来也可，令他回去传达。此时皇城城门已经在金兵看守之下，赵桓表示太上皇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还是只得自己去。出城前一日，命人清扫宫禁正门朱雀门。随赵桓去的有何栗，中书侍郎陈过庭，同知枢密院事孙傅等。瓮城中挤满了粘罕和斡离不的精锐铁骑，一路都在金军的监视和逼人的气势之下来到青城大营。原本这汴京西南的青城是过去宋帝祭天的场所，临近修建有不少的房屋。第一次攻打汴京时，斡离不一路兵马是驻扎在牟驼岗，当斡离不撤走后，宋人防止金人再次驻军，于是将牟驼岗引来蔡河与汴河的河水，使那里成了一片汪洋。如今斡离不的大帐则设在城北刘家寺。
赵桓到了青城后，斡离不尚驻守在刘家寺，粘罕就命赵桓先备降表，等候斡离不前来再做商议。赵桓让中书舍人孙觌写好降表交给粘罕，可未能满意，经过宰相何栗数次修改后，粘罕才满意。几日后，斡离不到达青城，与赵桓等一干人会面，粘罕却又提出坚持要太上皇、太子等全部前来才能接受议和。赵桓百般解释，粘罕坚持不允，说必须人要到齐，军中还要准备一个请降仪式。斡离不当时对粘罕的用意有些分歧，粘罕坚持说要一举掳走所有宋朝宫室覆灭根基，方才解气。斡离不却认为只须宋朝投降即可，仍打算扶持宋帝为大金番邦。但当时金军上下都为虏获宋帝君臣而欣喜若狂，斡离不的意见有较大阻力，只得随粘罕处置，心情郁郁，不久斡离不就病重，并很快离奇过世。当日，青城祭天的龙斋宫中所有龙形图案都被金人用毛毡遮住，殿前朝北设立香案，粘罕让赵桓面对北方叩拜，当众朗读降表，这一天城外依然下着大雪，但很奇怪汴京城中却没有下雪。赵桓在龙斋宫住了两晚，在这样隆冬时节，金人每天都给他吃一种“馄饨扁食”，说是女真御膳，赵桓难以下咽，但四周侍者却争相抢夺，狼吞虎咽，认为十分美味，待回去之后，这种馄饨扁食很快就在汴京流传开了，这就是后世人们日常所喜爱的饺子。
在虏获两位天子后，粘罕曾命人强行扯去二帝龙袍，贬为庶人，绑缚马前，在汴京城内扬威三日，并纵容士兵满城掳掠金银财帛，征拉妇女入寨劳军。对于斡离不之前有意扶立傀儡的意见，粘罕命人修书汇报皇帝吴乞买，同时表明自己要废除赵氏皇位，改立异姓伪帝。吴乞买认为粘罕的建议更为有效，斡离不也只得遵从。这已经是斡离不与粘罕第三次分歧，起初提议立傀儡粘罕不愿，再者，赵桓遵照粘罕之意完成投降仪式后，斡离不认为留下赵桓即可，有意放了徽宗赵佶等宗室成员，粘罕坚决不许，斡离不也再次隐忍。此次粘罕为了安抚斡离不，将扶立伪帝的意思上奏吴乞买，以皇帝旨意压住斡离不，终于一切都以粘罕的意思为准，将大宋二帝及一干宗室千余人统统押往北方，另立异姓为汴京的傀儡，而斡离不终于受不了接连打击，在北归途中离奇暴毙。
粘罕为了打击宋人气焰，还命人拆除汴京绝大多数战具设置，搜缴武器军械，掠夺良马一万余匹，劫掠大宋京师全部封桩库七十二座，更有大批府库典籍被搬走。有女真少年秀才之称的完颜乌野奉吴乞买皇命赶来慰问粘罕和斡离不两路大军，乌野辈分上为叔父，是大将挞懒之幼弟，为大珊蛮兀室的弟子，年纪却比两人小不少，他曾经跟随斡离不军中参与过对辽人作战，甚至粘罕要大他十八岁。他如今已经更习惯使用汉名完颜勖。两人问他想要多少宫中的珠宝珍玩和宗室女眷，乌野却说对女真人、大金国而言，宋人宫中的典籍才是最贵重的，他单单载了数车书籍而还。粘罕与斡离不深感钦佩，跟着就命人搜集城中所有能够找到的文书古籍字画。然后，对宋朝皇帝的无能和狡诈，他们以女真旧俗加以报复和羞辱，众多宗室女眷被女真将领和贵胄子弟沿途欺辱和瓜分。所有宗室成员依照得到的宗谱玉牒加以搜罗，并要求开封府尹徐秉哲将这些宗室尽力找到，一个都不得遗漏。最终有约七百人在一些人保护下得以幸免，不过，其中大多是较疏远的旁系了。
李天晟深知此次大宋京师破城之痛令天下汉人均感悲愤不已，他这样生长于北国的汉人，在亲历金军得胜北返耀武扬威之时，也遇见过不少掳掠而来的宋人，多达数千人，一路北行途中还专备了许多活猪羊，就是防止这些宗室因冻饿而亡。斡离不一路待遇稍好，较尊贵的皇室还备有牛车，但粘罕一路就十分严酷，大多数都是在金人的鞭笞下冒着严寒风雪徒步北上。宋靖康二年初，实为汉人史上铭心刻骨之烙印，后人称为“靖康之变”。赵桓路经滑州时，曾咬破指头写下血书一封在衣襟上，流传而出，告示天下忠臣义士要以他被掳为鉴，鼓舞臣民奋发雪耻。但谁想继他而后的赵构心中再无这个皇兄，也无心营救他的父皇，更遑论其他众多宗室姐妹。这些女眷的命运更为凄凉，如徽宗的掌上明珠茂德帝姬赵福金，年仅二十二岁，被斡离不索要，本已经嫁给蔡京的儿子，但有“菩萨太子”之名的斡离不疏通蔡京，赵福金落入斡离不之手为妾。斡离不在回返途中意外身亡后，粘罕身边重臣、大珊蛮兀室将她收继，第二年死于军中。其它帝姬也大多不免，长女嘉德帝姬赵玉盘北上后被蒲鲁虎收为妾室，次女荣德帝姬赵金奴被大将挞懒霸占为妾。而与茂德帝姬同岁的安德帝姬赵金罗被?母霸占，还在途中就被折磨至死。与之同样命运的还有保福帝姬赵仙郎、仁福帝姬赵香云、贤福帝姬赵金儿，她们死时才年仅十六岁。另外，十八岁的成德帝姬赵瑚儿、十七岁的显德帝姬赵巧云、十六岁的永福帝姬赵佛保北上后被贬入洗衣房劳作，随即就杳无音讯。稍好一点的要数洵德帝姬赵富金，被粘罕相中，嫁给了大儿子真珠。还有仪福帝姬赵圆珠，在途中被四太子兀术所占。有些年幼的帝姬则一一被豢养于金人宫中，往后命运如何，难以预料。堂堂大宋的公主帝姬都遭遇如此，其它后妃、夫人等也就不难想象，稍有反抗的就会遭到杀戮，全数沦为了女真人过去山林中打围后获得的猎物，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这等血淋淋的一幕，李天晟虽并非全部清楚，但仅凭他所知也足以骇人听闻。那老者听得老泪纵横，悲号咒骂不已。李天晟见他这样悲痛，方反省自己其实和他一样身为汉人，处在契丹人和女真人中生活了二十余年，如今大宋遭遇浩劫，对自己中原同胞的境遇原来竟是这样淡薄！这老者即使待在遥远荒凉的塞外山中，仅仅是从他口中听到大宋沦亡的消息就这般痛哭流涕，自己曾在燕京见到这一幕幕景象，如今的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对大宋汉人这样无动于衷呢？难道是因为自己当真为了完颜海娜，变得失去了对大宋汉人的同情心吗？真的是如那老者责问的那般成了甘心替别人卖命忘记自己身份的小人？不管是不是心向汉人，对那些人的悲惨遭遇如此冷漠都着实不该啊！这一刻，李天晟猛然开始清醒。他刚想说一句：“前辈，对不起……”那老者瞪着他：“听着，我告诉你，如此说来你不单与契丹人非同一般，与女真贼虏也是密切的很，我不管你是替契丹人还是要替女真卖命，那是你自己的打算，老夫懒得管你闲事，但你李家的兵书却是我汉人名将的心血，你要出卖给番邦外族，那是万万不能，你快些给我交出来吧。”李天晟惊道：“什么？兵书？你这是……”那姓狄的老者道：“怎么？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兵书的下落。”李天晟顿了一顿：“我、我是听说过这本兵书，不、不过一直没有找到……”那老者仰头大笑：“小子，你以为老夫是三岁孩童吗？你若没有找到，会跟一帮契丹人远赴大漠吗？依老夫之见，你们似乎决意远走西域，然后寻机再东征金国，对吧？”李天晟听了不禁惶恐，忖道：“这老者是出身狄家，非等闲之辈，他虽然是好人，但似乎对我在契丹和女真的经历怀有敌意……这、这该如何是好？”
那姓狄的老者打量他一番，道：“怎么，你是不愿意拿出来还是已经将兵书出卖给了契丹人和女真人？说！”李天晟见他有些发怒，一时间有些犹豫，这兵书他当真是迫于无奈给了金人，蓦地，那老者果然扑上来一把抓住他，“你这个辱没祖宗的臭小子，早知道李继武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当初我就不会出手救你们父子！”李天晟闪身躲避，那老者连连出手，将李天晟逼迫在角落，他负伤后还没有完全复原，根本不是对手，胸口中了两拳，退了几步：“前辈停、停手，你误会了……”那老者依然进攻，说道：“误会！你明明是汉人，却甘心投身胡虏，还将祖宗兵书传给胡虏，若非如此，女真这样人丁弱小的山野蛮族怎能攻陷我大宋京师？要知道大宋禁军动辄几十万人马拱卫东京，就是十个打他一个，女真贼虏也休想入城！我没误会，我要替你爷爷、替你爹教训你这个不肖子孙！”李天晟听他口中说着气话，手中拳法招式却越来越强，有些招架不住，忙道：“前辈！我没……我把兵书给的是大宋，我没辱没祖宗！”那姓狄老者停手望着他，只见他捂着胸口连连喘息：“前辈、我给、给了大宋……”那老者疑惑地问道：“什么？你给了大宋？有何凭据？”李天晟将前往东京寻访李纲，再往磁州拜见宗泽的原委细述一遍。那老者听了琢磨片刻：“如此倒也不差，不怕说与你知，老夫与宗泽可是旧识。当年初出茅庐，在西北小种相公帐下征战立功，宣和年间，枢密童贯意欲联合女真伐辽，种相公与当时在山东为官的宗泽曾几番上书劝阻，那个时候我就识得他了，你若谎言欺瞒我，大不了我回中原一趟。”说着摊开右手。
李天晟微微后退，还想要不要把宗泽病故的消息说给他知道，见他这个手势，意思还要他交出兵书：“前辈，你不要逼我……”那老者一瞪眼道：“臭小子，我狄勇乃是堂堂正正之人，要我也学那蛮夷胡虏强行搜你吗？识相的就老老实实交出来，要么说出下落，你才不要逼我！”李天晟支支吾吾地道：“你……前辈，都说了已经把它交给宗大帅了，还要我交什么？”那老者狄勇上前一把又抓住他喝道：“别废话，难道你就这么一本兵书，不给自己录下副本？哼，你爽快一些，我老夫一把年纪，征战沙场多年，我还贪图你李家的东西？再说，我也不会白拿，有你好处，快点！”李天晟见他十分急切，愣愣地看了看，狄勇喝道：“小子，你定然是给了贼虏，我该立时替天行道，为你祖上清理门户！”李天晟见他十分气愤，从怀里取出自己多日来凭记忆誊录的大半部《李卫公兵书》，也大声道：“行了，前辈，李天晟知道你并非坏人，但我如何行事，心向哪边，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有分寸。你别一口一个辱没祖宗，你再如此，我便毁了这兵书，你又如何？”说得狄勇一怔，喘息片刻，从他手中接过兵书，小心翼翼看了看，喃喃地道：“这……不对……”翻了起来，李天晟见他甚为激动，有些不知所措，摇了摇头，实在不知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