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何处是归程
到第三日上，终于到达燕京城外。
远处宏伟的城楼上，大金国的白底绣金龙旗幡在迎风飘扬，完颜活女的护卫赶到城门前，已经有一队金兵在城外十里处迎候，为首的却是合剌的弟弟完颜宗干的儿子完颜亮和唐括重国儿子唐括辩。完颜亮如今二十三四岁，一身汉人装束上前笑盈盈地道：“公主姑姑、李驸马，你们终于回来了，皇兄命我在这里出城迎候。”海娜道：“嗯，辛苦了，陛下如今在哪里如何？我要见陛下。”
完颜亮看了一眼，见唐括辩上前行礼道：“公主，还是请先入城休息吧，陛下近来操持国事，十分劳累，家父等大臣都只能听候皇后召唤。”活女命人先入城开道，李天晟和海娜听了一凛，随即进入燕京。李天晟道：“到底陛下在哪里，不要给我们兜圈子。”完颜亮道：“二位有所不知，自太子过世后，陛下心情郁郁，曾命人将在储庆寺绘制的画像拿到燕京来，时常哭泣，皇后想让二皇子道济从中京接回宫中陪伴，可都……”说着摇头叹息。海娜看了李天晟一眼，“嗯，这是好事啊，有什么不对？这孩子不是皇后所生？难道合剌不喜欢这孩子？”唐括辩低头不语，十分愁苦，李天晟心中一凛，海娜道：“到底怎么回事？”活女在后面道：“魏王在三年前的四月间被陛下亲手所杀。”海娜和李天晟听了大吃一惊，海娜简直惊呆了片刻，慢慢摇头道：“你……你说什么？合剌他、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自己的儿子？不，这太、太荒唐……不可能……怎么会？”完颜亮叹道：“是真的，姑姑，皇兄当时酗酒，常常神志不清，一时错手，造成无可挽回的哎……”海娜听了大骇，心想合剌自幼知书达礼，性情温和，饱读诗书，是一个天资极高的人，为何会变成这样？
众人一路前行，海娜和李天晟都默然不语，忽然前面鼓乐响起，十分喜庆，霄海看得十分新奇，叫海娜看，原来是一支接亲的队伍慢慢走来。活女想让人拦住，海娜急忙制止。唐括辩低声对完颜亮说了两句，完颜亮眼前一亮，看了看海娜，上前道：“姑姑，可知这出嫁的女人是谁？”海娜随口问了一句“是谁？”完颜亮道：“是皇叔宗磐之子的妻子蒲察阿里虎啊。”海娜听了一惊：“你是说阿虎迭他……他的……”完颜亮点头道：“阿虎迭在宗磐叔父遭难后不久就……只剩下妻子寡居，听说如今带着只有几岁的女儿改嫁给元帅都监完颜突葛速的儿子南家。”海娜听了轻轻摇头，一边说着一边见车驾前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被人抱着，完颜亮见那小姑娘四处张望，模样十分乖巧。海娜远远见了也觉十分伶俐可爱，问道：“那个就是她的孩子？也就是阿虎迭的女儿吗？”唐括辩道：“回公主，正是，听说这孩子叫重节。”海娜轻轻点头，而完颜亮的心中也涌起一股波澜：“完颜重节，真是好名字。”
待迎亲的队伍过去，完颜活女领着李天晟和海娜入皇城，正要向宫里去，海娜忽然道：“我大哥的府邸可还在，我想回那里。”完颜亮道：“还在，不过那里许久没有人住，姑姑，宫中已经给准备了，还是随侄儿到宫中……”海娜摆手道：“我大哥一家虽然不在了，但我这么多来都没有见他……我如今就住在他府上，不要再多说了，迪古乃，你回宫去跟合剌说，我明日就进宫见他。”完颜亮只得随海娜到皇城内原完颜宗磐的府邸前。
二十年前，完颜海娜与完颜宗磐都几乎是居于宫中，这座府邸她根本就没有见过。如今，到了这过去的太师府门前，却是十分冷清，四处也都长满青草，海娜下马，远远看了一看，活女命十几个士卒守在门前，替她推开大门，李天晟抱着霄海也下马，他在宗磐初任太师与宗干等争权之时倒来过这里，见海娜迟疑着进到里面，牵着霄海的手跟在后面，见到院中四周全是杂草，更有野雀鸣叫，一见众人进来就惊飞一片。完颜亮进来道：“姑姑，要不我再命人收整一番……自叔父过世后，这里实在……冷清得紧……陛下也是希望这里保持原貌，因而没让外人入内骚扰，就是盼望有朝一日姑姑可以回到大金。如今你终于回来了……”海娜走进到大屋中，望着陈设，她没有任何印象能想起这些桌椅、屏风和器具都与她的大哥有关……看着看着，发现一张弓，她上前去，霄海抱着海东青跟到海娜身边道：“娘，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海娜取下那一张弓，轻轻摩挲着，回想起小的时候，她与兄长一起在辽东林中射猎的情景，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她回到这里的时候，无意间见到阿虎迭的女儿再嫁，她才想起自己离真正家族的亲人已经那么疏远，实在太不应该，想着想着不禁眼眶就湿润起来。
李天晟上前拉过孩子，轻抚着海娜的肩头，“大哥他虽然……虽然鲁莽，但其实他很疼爱我……”李天晟道：“我知道。”忽然外面声音响动，护卫道：“王子！王子！”完颜亮此时正在门口，回头道：“有什么事？外面怎么了？”护卫握着刀道：“启禀……是代王在外，请王子出去一见……”完颜亮有些诧异，心想：“兄长此时唤我……”当即令唐括辩在屋外伺候，折身出外。
完颜充时为吏部尚书，这是完颜合剌任皇帝后与兀术在皇统年间改革官制后重新任命的一批女真人治国官吏。与当年多为军职和猛安谋克大不相同，另外也改变一些渤海人和汉人的旧职。完颜充正在大门外转悠，瞥见完颜亮出来叫：“兄长……”完颜充一把拉过他低声道：“我得到消息，四叔正从汴京行台府回朝……”完颜亮一凛道：“哦，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完颜充瞪了他一眼：“小子，陛下龙体抱恙，四叔总揽朝政至今，你过去时常在他跟前卖乖，我这可是为你好。对了，还有一事，乌禄今日也进宫朝见了皇后，你虽然外出办事，这其他的事情可不要漠不关心啊。”完颜亮一怔道：“完颜乌禄在中京留守，这时候到燕京作甚？”完颜充道：“所以我才来对你说啊，你别假作聪明，我们兄弟虽与陛下为至亲，但如今他时常浑浑噩噩，你我可要放眼全局才是，不然悔之晚矣。”完颜亮看着一旁完颜活女的护卫，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唐括辩和其他随从都出来，远处一个人影过来，完颜活女命人上前道：“什么人擅自到这里？”那人看上去五六十岁，身形高大健硕，完颜亮似乎见过，但也不敢确认，李天晟出来送唐括辩等，见到那老者，细细一看，原来是当年完颜吴乞买寝宫的殿前小底大玄征。
完颜亮等先退走，活女安排好护卫也跟着离开，李天晟请大玄征入内，海娜出来见大玄征叩拜，急忙上前扶起道：“你怎么这时到这里来？”大玄征道：“老臣如今本在警巡院供职，听巡城的弟兄说起今日燕国公主回京，老臣理当前来拜见公主和驸马。”海娜流着泪道：“请起，你是父皇当年的臣子，也算是我的长辈，如今我其实都不是什么公主，我回来是另有缘故，想见一见陛下，对了，玄征，如今都在说陛下性子有些古怪，你可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有传闻说的那般厉害？”大玄征叹了口气：“怎么说呢，如今老臣远离宫廷，也不敢妄言，太师和皇后才知道陛下到底怎样，像适才完颜充、完颜亮兄弟，近来也不敢轻易去见陛下，胙王和查剌本是陛下嫡亲兄弟，也多次受到陛下训责，总之，陛下如今性情大不同于当年，该是实情。听公主之意要亲自去见陛下，或许可以看一看陛下情况，如果当真有什么不对，公主也好早作打算。”海娜听了一怔：“早作打算？这是什么意思？”大玄征道：“公主当年是怎么离开大金的，老臣看在眼里，先帝当年也是心疼，为公主将来计，虽然不舍骨肉亲情，却也放公主离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大金虽然日益强盛，但家族中血流成河的惨剧日盛一日，一统天下之美梦恐怕难以达成，反而祸起萧墙的事情大有踪迹可寻啊，公主不是外人，这里也没旁人，老臣服侍先帝十余年，请恕老臣直言之过。”海娜听了心中酸楚，想起完颜宗磐被诛杀一事，心想究竟是合剌为了掌控朝政，还是他父亲宗干等人为了排挤宗磐设下诡计，或许再行追究也没多大意义，大玄征说的不错，总之这是大金国自身为了一统天下而付出的血的代价，然而这个美梦二十多年过去依然还是一个美梦，倒是身为皇室的完颜家族如今却因自相残杀而葬送了许多族人性命已经是抹不去的事实。
海娜道：“看来合剌这个皇帝当的就没有多少用……即使我们达成和解，有兀术这样的人在，天下终究难有真正太平。”李天晟道：“是啊，兀术向来野心勃勃……”大玄征叹道：“何尝一个兀术野心勃勃，皇帝身在朝廷不能理事，皇后也帮助陛下处理事务，一个在宫外，一个在宫内，陛下拿他们都无可奈何……许多大臣每每想要见陛下，可一想到陛下如今性子古怪，很多人都十分惶恐。”海娜道：“不行，我们必须见一见陛下，否则会失去机会，让一些人再起争端，到时候又会血流成河。”李天晟看着孩子在院中溜达，微微点头，“玄征兄，陛下自幼受韩?P、张用直这些饱学之士影响，即使太子不幸早亡，为何他会整个性情有这么大变化？这……实在有些……总之很难理解。”大玄征看了看海娜和李天晟：“韩?P、张用直如今都不在朝中，全在地方任职去了，陛下身边……哎，风波不断，宗磐殿下虽然遇害，但还有几位王子幸存，宗固是其中之一，如今受封豳王，进位太保，右丞相兼中书令，对陛下身边的人十分在意，有大金国师之誉的翰林学士承旨宇文虚中受到众多朝臣诋毁，不久前以私通南朝谋叛之罪被诛。陛下恐怕是再也受不了这种朝廷内部互相攻讦的事情所以……哎……总之我们外人很难体会那些处于漩涡中的是非，所以老臣才会趁着公主和驸马没有进宫之前，特来直言相告，老臣为大金先帝效力，宗磐殿下一事，我已经置身事外未能挽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日公主归来，我已老朽，或许不能再尽多少力，但能将实情告知公主，望公主可以全身而退，老臣日后方才有颜面和先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