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血溅宗室
许久以来，他隐约感到如今和当初的自己有了一些不同，不管是李家祖上的教诲，还是他自己和完颜海娜所遇变故，让他越加清晰，生于乱世，生于皇家，一切不由自己，但自己拼命争取，也仅仅是问心无愧，朝廷、家族的兴衰荣辱个人之力终究有限，但收拾人心，创造奇迹更需要机遇。而跟着耶律大石一路西行，眼下的契丹人终于重振辽国，他对耶律大石所做已经足够，再攻城略地，就是妄动刀兵，并非为百姓谋福，而是屠戮他人……但另一方面，以大辽契丹所愿，耶律大石和众多契丹人要想回归中原，需要江山稳固，兵力强盛，尤其需要有足够实力对抗金国，这样的结果就是可以打败已经侵入中原的女真人，当初可能是一个大家的梦想，如今眼看或许有朝一日能够实现时，却是李天晟自己越来越迷惑的时候。正如玉素甫写下《福乐智慧》的一大初衷，黑汗人的王朝兴盛是以屠杀同族的回鹘人换取的，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代价？一般人可能难以体会，但今时今日的李天晟却感到万分恐惧，女真人对他而言也是与契丹人一样的外族，但却是完颜海娜的族人，自己的儿子已经有了女真人的血缘，他怎能无动于衷？契丹人与他经历过二十年的患难，耶律大石是他的兄弟，他李天晟曾经在女真人的部落长大，父亲死在辽东女真人中间……种种恩怨纠葛在年轻时未必能有多少领会，如今时隔多少年后，尤其与海娜真正在塞外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以后，这样的梦想渐渐凝聚成了一个令他有些过重的负荷，他不得不想要卸下，选择离开。
李天晟在马上胡思乱想，忽然身边人道：“军师大王，太子想要大王前去。”李天晟一愣，勒转缰绳往后。夷列在后面的马车中，李天晟策马在车外道：“太子殿下找我何事？”夷列探出头来：“叔父，父皇前面去了，你上车来……”李天晟看了看旁边，有些犹豫，夷列伸出手：“叔父，你是不是还怪父皇？”李天晟看着夷列有些可怜的神色，轻轻摇头，下马来，登上车。
夷列拉着李天晟道：“叔父，我知道父皇不是真的生气，他很不好受，他一路和我说当年与叔父在中原的故事，叔父，我代父皇向你说对不起，好不好？”李天晟抱着夷列，摸着他的头笑道：“夷列真了不起，可以代你父皇说对不起啊，将来你一定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夷列道：“那叔父能不能原谅他？”李天晟道：“我其实也没有怪你父皇，确实是我有不对，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夷列看着李天晟道：“那……我去向父皇说……”李天晟见他就要下车，忙拉住道：“等等夷列，为什么你……你那么……这次叔父杀了跟随你爹爹多年的术薛详稳，是有错，你为什么要这般替我……你该和你父皇一起才是……”夷列摇摇头：“叔父从小就教我要明辨是非，叔父杀了术薛叔父是有不该，但术薛叔父的罪过更大，父皇他其实知道，他和我说过，我们大辽须要所有百姓心甘情愿臣服，不能随便杀人，叔父，爹爹他是爱护自己人，但他应该站在对的一方，不是吗？”李天晟抱着夷列道：“小小年纪竟能如此，叔父没什么可以教你了。”夷列道：“叔父还有好多带兵打仗的本领没教我，我要一直在叔父身边学，哦，不光是我，以后还有我妹妹，叔父你还没见过，她叫普速完，回到虎思斡尔朵，你就可以见到她了，她好可爱，脸就这么大，身子这么大，母后一天都舍不得放下她。”李天晟笑了笑，心道：“普速完，怎么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大石和塔不烟莫非希望她日后入这里的大食教？成为他们真主的顺民……”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夷列，转念一想，“他才多大，如何能知道，这事只有问大石方才明白。”夷列抬头道：“怎么，叔父你不喜欢普速完？”李天晟摇摇头道：“好了，夷列，你在这里等你父皇，我先去了。”当即起身出了马车，刚上坐骑，远远望去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打着旗号过来。李天晟见到大石昂首而来，头顶上是鲜明的貂绒帽，一身毛裘分外气派，一路大辽军士纷纷高呼万岁。李天晟看了一眼，黯然离开。
这一路走了一个月，回到虎思斡尔朵那天天空晴朗，虽然寒风依然如刀，但如此明媚的光景让人看到离春天有些近了。在城门前，早有大批契丹和汉人民众列队等候，也杂有一些奚族、葛逻禄、回鹘、康里、辖戛斯、阻卜、达旦等部族，一时间人潮涌动，辽军士兵列队迎候。
萧塔不烟以皇后身份盛装出来，留守此地的萧迪里、萧突迭等将领跟在身后，还有完颜海娜也缓缓出城来，李天晟远远在马上望见，心里一阵担忧：“难道她没有寻到机会前去可敦城？”当即勒马下来。四周众将士望见耶律大石来到，列成阵势，齐声高呼万岁。
耶律大石向四周百姓点头致意，夷列从车上下来，朝着萧塔不烟奔去，叫着：“母后！”萧塔不烟和众大臣上前向大石叩拜，群臣也纷纷跪拜。大石笑着扶起萧塔不烟，示意大家平身，回头拉着皇后的手，站在城门之下，环视群臣和百姓，高声道：“朕以眇身，获奉宗庙，战战兢兢，如临渊海，惧不能负荷至重，继名丕烈。故即位以来，不遑宁处，扬威异域，扫定外邦。自尔以来，戎旗仍举，肃清西域，震慑四荒，有蛮有戎，莫不思服，殊方之外，慕义而至。今之大辽，承继祖宗之宏业，廓定四表，混一戎华，百姓始得陶然苏息，朕之大幸也。”李天晟没想到耶律大石竟然在此时抛出这样一篇洋洋洒洒的宏文，译官以回鹘语对四周百姓说了一通，西域各部百姓大半不懂中原王朝这样的官样文章，许多人都不大理解，但如今契丹人身为统治者，只能俯首贴耳，只有把他奉若神明的契丹、奚人和一些汉人对耶律大石取得的宏伟大业发自内心的称颂，那声音响彻整个虎思斡尔朵，令全城百姓无不震骇。
大石回头瞥了李天晟一眼，笑着对身旁的皇后道：“朕与众将士终于回来了，这里嘛辛苦皇后了。”萧塔不烟笑着从后面宫女怀中接过普速完，道：“听到陛下与将士们凯旋回来，夷列可以被接去，我们母女还有海娜和霄海，却只能在这里等候，来，你的女儿也想恭喜陛下……”说着抱给大石看。大石看着塔不烟怀中的普速完，喜不自胜，夷列也乖巧的立在一旁，扭头见李天晟到海娜身边，眼光中既有疑问，也有欢喜，海娜也抱着霄海，只是微微点头，李天晟看着海娜，伸手抚摸着她的脸。
进城后，李天晟让完颜海娜先回府中，然后随耶律大石和众将入宫。萧塔不烟也领着夷列和普速完到内宫。
入大殿，李天晟与众将列班再次恭贺耶律大石收服花剌子模，李天晟跪下道：“臣已经遵从大辽国制，留下沙黑纳监督花剌子模各城，阿即思将每年上缴三万金底那作为花剌子模的贡赋。”大石淡淡一笑：“好，这些朕已知道，这次出征花剌子模，我们有些失误，令大辽声望受损，花剌子模人并非全是敌人，幸得南院大王、镇国军师李天晟在关键时刻及时处置……也花了一些时日收服人心，总算挽回了局面，如今回到这里，朕思想许久，大辽多年征战，今后将力求保境安民，各部百姓好生休养，诸位详稳也好生养兵，为日后做好准备。至于术薛和额儿布思之事，将他们厚葬，李军师派人办理吧，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李天晟见大石虽然口中说着，但射来的目光有些阴冷。李天晟听了一顿，跪下接旨。
完颜海娜在府中轻轻徘徊，一阵一阵带着寒意的春风在吹拂，远处扬起阵阵沙尘，白杨树在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李天晟慢吞吞地进来，见他仿佛有些头晕目眩，海娜上前道：“究竟如何？听说你这次出征杀了二位辽军将领？”李天晟摇头：“这事说来话长，我本以为你已经带着孩子到可敦了，我还想着回到这里后就尽快离开。”海娜道：“你去前方征战，我如何能那般轻松一走了之，而且不久前，可敦城那里太师耶律佛顶病故，皇帝有意让耶律燕山前去接替镇守谦州一带。”李天晟听了一愣，“啊，是佛顶他……原来如此，哎……”想起先前可敦一带有佛顶和余睹两位大辽勇猛之人，余睹在当年大战后身亡，如今佛顶镇守漠北多年，这才能够让耶律大石放手征伐西域，立下大辽基业……想着想着，他不禁吟诵起诗歌来：“丞相朝来剑佩鸣，千官侧目寂无声。养成外患嗟何及，祸尽忠臣罚不明。亲戚并居藩翰位，私门潜蓄爪牙兵。可怜昔代秦天子，犹向空中望太平。”海娜听了有些诧异道：“你怎地做起这样的诗来，难道还想惹皇帝不高兴么？”李天晟一阵苦笑，摇头道：“我怎会作诗，这诗是当年余睹详稳的妻姐文妃所做，当年就是她写过这样的诗献给辽国皇帝，让皇帝不高兴而冷落了她，余睹和驸马想立文妃的儿子为太子，借机被人攻击，余睹一家受到诛杀，他也就因此投奔了金人。”海娜道：“这么说我有印象，这文妃儿子被杀了，但她似乎还有一个女儿活着，后来到了大金。”李天晟点头道：“嗯，过去我也听陛下说起过，这文妃很有才华，据说她也不一定真是契丹人，倒可能是渤海皇族大氏，她的女儿曾被封为蜀国公主，叫余里衍。”海娜不免一笑：“哦，也是个公主，这你倒记得清楚。我当年见过她一次，是二王兄和娄宿他们虏获的，模样很标致，后来和他们一家都迁往会宁府了，怎么太师佛顶亡故，你现在倒想起余睹他们一家？”李天晟摇摇头笑道：“看你说哪里去了，你提到佛顶病故，我一时感伤如今大辽旧人一个个不在，也不知怎就想起余睹他们一家人的遭遇，你不要多心。”海娜也笑道：“我多心什么，现在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都不知，你如今想起他们一家，那就别忘了他们过去就是对辽国忠心而受害，你不要重蹈覆辙才好。”李天晟想起文妃的诗，也是有此感触，听海娜提及不免又叹了口气。
外面虎思斡尔朵的街头依然充满喧闹，城中的寺庙传出阵阵经文声，街头牛羊和毛驴也不时经过，李天晟道：“哎，有时感慨人家的事很轻松，真正临到自己只怕……不大容易啊。”待回到屋中，看了一眼熟睡的霄海：“为了安然离开，陛下对我已不比从前……虎思斡尔朵会危机重重……”海娜见他神色间透着隐忧：“就因为你这次擅自杀了两个将领？他当真就会对你完全改变？会不会还是你自己太多心。”李天晟道：“你适才不就提醒我么，想一想过去你父皇、伯父他们想得到我祖上的东西，陛下他虽然一直没有开过口，但为何他一直让夷列拜我为师？他其实也想得到，如果不是这一层，或许杀术薛的事情未必能轻易了结，他今时今日是大辽皇帝，不再是过去那个流亡塞外的契丹人了。你想，你完颜家族的那些叔伯兄弟也早和当年在山林中大不一样，这就是今非昔比。”海娜知道他说的有理，想要安慰几句，但也不知道如何说起，怕说出来的话只会更加令他感伤，只好默然不语，侧身坐到孩子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