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预兆
海慧离开后，吴乞买望着殿外漆黑而空旷的宫苑，和白城太不一样了，这里要大数倍。和更早的林间部落时代就更不一样，女真人如今已经是国家，完颜家族是皇室，大金很快将成为天下的主人，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的夜晚，吴乞买感觉到皇宫太大太空呢？他望着外面的漆黑一片，有些茫然。旁边一个年轻护卫过来问道：“陛下可是要去哪里？”吴乞买看了他一眼，是从会宁举荐过来护卫他的大玄征。“唔，随朕在宫中走一走。”
大玄征跟在吴乞买身后，前面有四名侍卫提着灯笼，吴乞买缓缓踱步，周围安静无比，听得见夜风吹过宫苑的沙沙响，走了一会儿，吴乞买说道：“我记得你是前两年从白城过来跟在我身边，是拔改向朕举荐的那个渤海人吧。”大玄征道：“是，陛下。”吴乞买道：“嗯，这么说，你还是渤海王族后人？”大玄征点头，吴乞买淡淡一笑：“渤海与我女真同族，当年先祖统一女真各部过程中，渤海人出力甚多，大家都深感契丹之恨，皇兄乌雅束和阿骨打一直四处招揽渤海人才，杨先生就是渤海人中一个杰出人物啊。”大玄征静静听着，点头道：“是，陛下。”吴乞买知他言语谨慎，沉吟一会儿：“当年渤海为契丹所灭，两百年来，很多族人都出逃高句丽，那么，你的家人多年来都在哪里生活？你怎么被拔改找到的？”大玄征顿了一顿道：“回陛下，我们一直都隐居苏滨水山林中，祖上听闻女真与契丹相抗时，才领着我们到了鸿忒城，与女真一起聚义抗暴，之后我才归于徒单猛安帐下。”
吴乞买听了一惊，念道：“你说鸿忒城？”大玄征点头道：“是，陛下。”吴乞买眼神迷离，忽然想起他的三哥完颜斡带。当年斡带与族弟阿买勃极烈完颜习不失攻下鸿忒城，收服了众多人丁和财物，想必大玄征等就是那时归附的吧。斡带和习不失都深得阿骨打喜爱，若非斡带当年意外病故，这谙班勃极烈的位子恐怕还轮不到自己。就在阿骨打亲自打下辽国上京后，还在城楼上当着众将叹息：“恨斡带不及见也。”而就在阿骨打临终之时，也对自己念叨：“阿买勃极烈安在？”当时完颜习不失也已在近一个月前身亡，自己只有流着泪谎称：“他马上就赶来。”吴乞买想起这些往事，不免感到一股莫名的烦乱。如今他要凝聚整个完颜家族和女真各部完成从父亲劾里钵以来的立国和争霸大业，却随着女真进入中原和连年的征战感到身心俱疲。家族兄弟和子侄也越来越多的凋零，中原环境和白山黑水是那么不同，女真旧俗要有很多改变，仿佛也要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要成为天下霸主就要牺牲很多很多，甚至是那些至亲的骨肉……
吴乞买走着走着，很自然就望见了海娜的宫苑。不觉停下来，大玄征道：“陛下，可要属下知会公主？”吴乞买摆手，命大玄征和几名侍卫在外等候。吴乞买到殿外，听见有人道：“当真要这样不可？”另一人道：“只有这么做，我想……会明白的。”忽然有人大声道：“什么人在外面？”哗啦一声，那人一呆，愕然道：“叔父、陛下……”却是完颜美妮。海娜起身道：“父皇怎么这么晚……”
吴乞买进来看了一看，“唔，美妮也在啊，我、我是来看看，顺便告知你们一件喜事。”美妮和海娜互望一眼，有些不解，心想近日都为斡离不一事悲伤不已，哪里来的喜事？海娜更是直言：“父皇莫非要为粘罕王兄攻下宋国京城，虏获宋帝后妃庆贺？”吴乞买淡淡一笑，“不，这些事，我知道你们并不关心，你们两位皇兄和众多有功将士，朕要封赏，你们也在其中，你们将有大金公主的正式封号，海娜为燕国公主，美妮为宁国公主。”两人听了一怔，美妮道：“陛下是说，我会和我皇姐一样？”吴乞买点头道：“对，你二姐是你爹亲自册封的毕国公主，你们虽为公主多年，天下皆知，如今也将享有正式名号。”美妮有些诧异，海娜也深为疑惑。吴乞买看着她二人，笑道：“喏，大金需要上下一心，我们都是一家人，为了世代千秋，你们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海娜是朕的公主，更是国家的表率……”海娜打断他的话道：“爹爹，这么晚来到这里，你就是想要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是女真人的身份吗？爹爹，我很累了，我和美妮都想要休息。”吴乞买看着她，美妮有些紧张道：“陛下，姐姐她无心的……”吴乞买冷冷笑道：“呵呵，好，你还是怪我对那个汉人……好，朕不想多言，总之，你也知道，在兵书一事上他有意欺瞒大金，心向南朝外邦。念在你的情面，我一直没有追究什么。还是那句话，只要他肯归顺。朕不食言，你正式受封公主以后，他不是没有尚主的机会。我这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他在我大金多年，我也希望他能够和你在一起。”海娜看了看吴乞买，半晌说道：“我会去找他……父皇……”吴乞买看着她的身影，微微点头，转身消失在黑夜中。不知怎的，海娜觉得心中一痛。
次日一早，完颜海娜来到拘禁李天晟的别院。
海娜坐在屋中：“你……可有想清楚？”李天晟翻身从床榻坐起，愣道：“什么想清楚？”海娜道：“当日为了救你契丹朋友的性命，你瞒着我们不肯交出兵书；反而南下……如今我为了救你……一再被父皇和族人误会，你有没有为我想过？”李天晟听了“啊”了一声，“对不起，海娜，这些日子我一直都为此懊悔……我怎么能辜负你……”海娜到他身边坐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但是……我有些……”李天晟拍了拍她的肩道：“是我不好……我连累你，害你爹爹生你的气……我应该走……”海娜摇头道：“你不要走……”李天晟道：“你爹爹就不喜欢我，你们女真人也会看不起我……”海娜摇头道：“我明白你有坚持的想法，我也知道你想的是对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不能和我在一起会怎样？你当真愿意就这么走了？”李天晟顿了一顿：“我……我还能怎样……”海娜道：“父皇很快就要封赏有功之臣，我将正式被册封为燕国公主。”李天晟听了强颜欢笑道：“很好啊，你本来就是公主嘛。”海娜转过脸挂着泪：“你难道还不知道，如果你不兑现当日诺言，父皇很快会改变一切。”李天晟呆了一呆：“什么意思？”海娜道：“依照女真旧俗，凡有功战将，父皇可以安排享有尚主的荣誉，成为完颜家族的一份子，为大金效力。”李天晟不觉一阵骇然，见海娜站起来，“本来你可以和我在一起的，只要你兑现诺言交出兵书归顺大金，如果你要坚持为南朝着想，我不能怪你，但我也不能一再违背家族，我们终究无法在一起。”
李天晟听到她的话，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兵书如今已经交给宗泽，眼下大宋官军有了希望，剩下的不如就呈给金人，这兵书是汉文，女真人真可以读懂的少之又少，虽然不乏有才之士可以讲解，但一来二去也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另外，自己可以借此机会离开，还能达成心愿和完颜海娜在一起。思前想后一番，翻身下来拉住海娜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到燕京来？既然来了，我就不能再让你离开我。”海娜含泪笑了笑，“既然如此，所以我才问你可有想清楚？”李天晟抱着她道：“放心，我都明白了。”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海娜一抹眼睛，挣脱他的怀抱，只见完颜蒲鲁虎过来，海娜道：“大哥，你来做什么？”蒲鲁虎站在门口，瞥见她在这里，有点意外的样子，尴尬地笑了一笑：“我来看看你们。父皇对你，妹子，你将受封为燕国公主了，你啊，到底打算如何？”海娜道：“我……”李天晟道：“你不要逼她了，你是来找我的，对吧？”蒲鲁虎淡淡一笑：“唔，李兄弟是聪明人，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只有海娜一个亲妹子，自然想让她一辈子都开心……我可以放你出去，只要你遵照父皇意思……”李天晟道：“不错，为了海娜，我是打算交出剩下的一半兵书，可这与你似乎没什么关系。”蒲鲁虎嘿嘿一笑：“李兄弟，你少糊弄我，你们汉人一贯精明，我的意思你会不明白？”李天晟苦笑一声，海娜道：“大哥，你不要乱来，你想怎样？”蒲鲁虎拉过李天晟：“我是为你们着想，难道你不想带着她离开这里？”海娜道：“不，你别乱来，爹爹他……”蒲鲁虎道：“妹子，难道大哥会害你们不成？你不是一直想随他去？留下来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海娜脸色一变，看着李天晟，道：“大哥，你……”蒲鲁虎道：“你觉得大哥是和你说笑吗？眼下我们家族是因为父皇在位，但你大哥、你二哥胡鲁和老三斛沙虎都他娘的是空架子，皇室的权力都被叔伯和斡离不一家在把持，斡离不空有菩萨心肠，结果……结果倒是早亡，父皇必须遵从女真旧俗，让出很大权力来……”海娜听了一呆，“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蒲鲁虎冷哼一声：“我的傻妹子，难怪粘罕当日对你发火，你难道半点都没把心思放在女真人身上吗，你难道真不把自己当女真人？如果你留下做了燕国公主，这个汉儿不听从父皇旨意的话，父皇就会将你许给灭宋的功臣宿将，意味着要笼络人心，强大他们在完颜家族中的地位，这样才好分化别人，难道这个你都不知道？你活得这般糊里糊涂，我们家岂不是迟早被人吞掉？真是……”海娜吃惊地道：“大哥，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们被人吞掉？”蒲鲁虎道：“我懒得和你多说，你只要和李天晟离开金国就是，总之你记住大哥是为你为了我们家好……”李天晟一直在琢磨蒲鲁虎的意思，似乎明白了一些他的用意，见他转身将房门霍地拉开，道：“大门为你们打开了，我该说的也说了，走与不走，你们自己决定。”说完意味深长得看了一眼李天晟，然后大踏步走了出去，带着一队金兵侍从离开。
海娜到李天晟身边道：“你觉得大哥说的可是认真？”李天晟微微一愣，“如果是认真的，你难道不担心你爹……”海娜道：“你不要罗嗦，游移不定岂是男人所为，总之，你做完该做的，我们离开燕京再说，爹爹如今好歹是陛下，他们不会怎样，但你不能再留在这里……”李天晟见完颜海娜眼中一股毅然决然的镇定，忍不住握着她的手。
快到宫门之时，前面一个年轻人，虎背熊腰，一身女真人的锦衣戎装，正在和一队金兵演练着，李天晟见正是当年随蒲鲁虎一起到过辽国上京的完颜真珠，当年见的时候不过十几岁，如今一晃已经五六年过去，真珠笑脸相迎：“是五姑姑……怎么，要入宫去？”海娜笑了笑：“不错，有要紧事，你怎不去迎你爹返京。”真珠笑道：“陛下命我护卫宫苑，父帅也不让我违背皇命，我只好在这里。对了，姑姑，这人可是被陛下看管起来的，你这是……”海娜道：“少废话，设也马，你也学着多嘴多舌，他正要被带去见陛下，走！”说着拉着李天晟就往里走。完颜真珠看着二人俪影双双进入宫中，微微哂笑。身后另一个年轻的少年过来道：“大哥，你看什么呢？”却是完颜真珠的弟弟韩奴，真珠想起粘罕之前书信中对他允诺的婚事，眼中闪过一丝难于形容的神色，淡淡说了句：“没什么，大金的公主和宋人的公主会有怎样的差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