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重逢头鱼宴
李天晟听着阿骨打的话，心里不免有些担忧。阿骨打叫的那个杨先生正是之前那个汉人模样的官员，名叫杨朴，已年近六旬，是渤海铁州人。阿骨打称帝建号虽然是出于完颜撒改、粘罕与吴乞买、斜也等宗室拥戴，但仪典制度都是杨朴的主张，以流经会宁府的按出虎水为名，定国号为大金，“按出虎”的女真语意思为金源。同时，也因契丹人国号为辽，辽在契丹语的意思为镔铁，金比铁贵重，而且永不朽坏，阿骨打听了龙心大悦，对杨朴大加赞赏。因此，女真人上上下下都对杨朴深为敬重。
杨朴个子不高，身躯略显佝偻，也是身着女真服饰，只是没有像女真人那样剃发。他手里握着一卷文书，缓缓来到宴席中，环视一圈，习泥烈将鱼在火中翻了一翻，斜看了他两眼。阿骨打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手里端着酒碗，示意他说明。杨朴转身将文书一举，说道：“奉陛下旨意，大金顺应天命，讨伐契丹数年，攻克辽国五京，振兴大金基业。自谙班勃极烈吴乞买以下宗室子侄，均功勋卓著，甚慰朕心。大小将领奋勇杀敌，以一当百，均为大金栋梁。为激励士气，剿灭辽国余孽，特此加封斡鲁为东面行军都统，镇抚会宁府及讨平高丽。斡离不为西南行军都统，督剿辽国余孽。另，斜也留任忽鲁勃极烈，统辖军务。粘罕留任国论移赉勃极烈，兼西北行军都统，与斡离不协同追剿事宜。其余有功子弟将领，依序嘉赏……”杨朴抑扬顿挫的用汉话说完，为的是连契丹人也能听的明白。
其时，斡离不已经不在场，吴乞买先一步命通知他领军出发完成追剿天祚帝，完颜斡鲁为粘罕的二叔，在攻下辽国西京大同府，打败来自西夏救援的人马后，已经接到阿骨打的旨意，率先返回会宁对付高丽人去了。
待杨朴把一干人的赫赫功绩说完，阿骨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辛苦杨先生了，或许大家都听到了，其实这诏书里有两人没有提到，不是忘记了，而是我要亲自说一说，这头一个就是杨先生。我们女真原本人丁稀少，虽然从祖辈起就立志反抗契丹人，但团结女真各部颇费时日，而且……无需遮掩，我们本是些山野乡民，以打猎捕鱼为生，从来没有什么读书人。杨先生当年流落到此，今天看来也是祖先庇佑，呵呵，在我大金立国的宏图大业中，杨先生的功劳，我完颜部族人哪一个没有看在眼里，这一番功劳朕要另外加封先生为护国军师，还要亲自给先生敬酒。”杨朴连连躬身摆手，见阿骨打端着酒碗递上来，慌忙跪下道：“臣惭愧，陛下所言愧不敢当，杨朴不过一介流民，多蒙陛下当年收容，略尽绵力，十余年来毫无寸土之功，哪里当得起陛下褒奖，还请陛下收回成命。”阿骨打大笑：“先生是读书人，不贪功劳，我明白先生。所以，我才要当着族人和大金将士的面说，若无先生，我阿骨打即使带着族人打败了契丹，也不过回头继续过着渔猎的日子，怎么能够想到要取而代之？即使有撒改、粘罕和一干人拥戴，但朕这个国家也一定不成样子。只有先生相助，阿骨打一家创立的大金国才能稳固，这便是天大的功劳。你虽然不曾像女真人一样去冲锋陷阵，但这功劳丝毫不逊，来来，先生得喝了这一碗。”杨朴只得端过来一饮而尽，众人见了纷纷叫好。
这时候，习泥烈将烤好的鱼奉上，示意可以分切。阿骨打朝他淡淡一笑，闻了闻，“似乎很不错，好，也给王子赐酒。”然后示意侍卫上来将大鱼分切开给众人。阿骨打接着道：“另外，朕的四弟，大金国谙班勃极烈，唔，他此刻不在这里……当年朕在头鱼宴上不肯为辽国皇帝起舞，后来辽国人并没有放过我们，正是英勇的吴乞买当先，与斡带、撒改一起生死相搏，一直守护我，我那可怜的三弟斡带英年早逝，没能等到大金扬眉吐气的一天，还好吴乞买是完颜家的骄傲，大金国能有这样的谙班勃极烈，将来一定可以比我现在还要强大，大金也一定可以完成统一天下的丰功伟业！”说着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阿骨打望着众人的眼光，习泥烈烤鱼的篝火升起的烟熏，使得眼前时不时闪过一丝幻觉，怔了一怔，脑子中嗡嗡作响，眨了眨眼，远处闪着白光，让他有些目眩。
杨朴看了轻声唤道：“陛下，陛下……”阿骨打呆了一呆，道：“唔，没事……哦，这是契丹人为我们女真人做的鱼，我也尝一尝……”从侍女端来的盘中接过，拿起来吃了一口，半晌道：“不错，这种美味出自我们辽东，但过去我们自己人反而不能享用，却要给你们契丹人……今天你们终于成为大金的俘虏，这是天意，也是人心。因为就连契丹人，也有为我大金效力的。朕要做到赏罚分明，大青山一战，听闻有一位契丹人为我军带路，也是功劳不小，粘罕，是哪位啊？”
粘罕出席来，指着耶律大石，“陛下，是这位耶律大石。”阿骨打远远打量了大石一番，慢慢走来。
李天晟在对面坐着，见到完颜阿骨打在头鱼宴上大奖功臣，忽然转到大石身上，而大石居然是领着金兵攻灭辽国的功臣，不由很是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一直都对辽国危亡之事耿耿于怀，誓死忠于祖宗的吗？”见大石在俘虏中起身，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阿骨打一身白袍裘衣走近，手心握成拳头，忽然，一旁一个柔软的手掌握来，正是完颜海娜轻声道：“你怎么了，伯父说他是功臣，不会有事。”海娜身边美妮见到诧异：“怎么，你们认得他？”海娜怔了一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美妮见了斜了斜眼睛，心道：“海娜姐姐这样，显然又是这个姓李的缘故。哎……海娜姐姐现在眼里只有这个汉人，怎么喜欢一个人就会这样么？我才不要活得这般没劲！”
打从来到头鱼宴上，耶律大石就对完颜阿骨打留心。想要见一见这人已经许久，心里像是堵着一个很大的石头。显然，他并不是传说的青面獠牙，穷凶极恶，更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呼风唤雨，只是一个个子平常，身材壮实，肤色红黑的人，脸上还有一道清晰可见的长长疤痕。正是他继承女真部族长以来，使四散在丛林中的女真各部统一起来，更将他们训练成一批彪悍之师，勇猛更胜契丹！就是这么一个五十五六岁的人，须发已经略见花白，两眼中精光四溢，望去确实虎虎生威。当他走近时，脸上那一道口子看起来十分醒目，显得颇为狰狞，经历过多次战场的人都认得出，这分明是刀伤。耶律大石不禁好奇，完颜阿骨打这般厉害的人，怎么会脸上留下有这样的伤痕？当初辽国没有消息曾抓到过他，如果是契丹让他受伤的话，肯定天祚帝会大肆宣扬。大石有些不安，看一看粘罕又看一看阿骨打。粘罕冲他道：“见我陛下还不行礼？”大石将头一撇，阿骨打回头拿过一串头鱼，示意大石享用，打量道：“你就是耶律大石？”见他不言语，粘罕喝道：“契丹小子，陛下同你说话……”大石回过神道：“我……我是大辽将领，虽然败绩，但没有投降，只是同你们做了一笔交易，我才领你们到了夹山行营，事情就是这样。希望粘罕大帅你信守诺言，放我离开。”大石说的也是汉话，阿骨打望了粘罕一眼，粘罕有些尴尬道：“陛下，这人无礼……”阿骨打摆了摆手，“是这样。容我想一想，朕自有处置，唔，大石林牙虽非降附，但作为我军响导也有功劳，可以犒赏……”大石道：“陛下！我无需赏赐，恳请陛下放我离开……”
阿骨打没有理会，转身向众契丹宗室道：“大石林牙留在军中，如此有功之人我大金必当重用，你们嘛，则会随我们返回会宁府，可以放心，大金不会再把你们怎样。”习泥烈听了道：“陛下，这个耶律大石是我大辽的叛贼！对大金同样不会忠诚……”粘罕喝道：“你们闭嘴！我陛下自有圣断。”阿骨打到主座前站定，环视一圈，望着场中的篝火：“宋人与我大金联手，灭辽大业已定，斡离不、粘罕休整两日，准备挥军南下，看看这个大辽皇帝还能往哪里跑！”众金军将领齐声高呼：“大金万岁，大金万岁。”耶律大石愣了愣坐在下面望着完颜阿骨打，火光映在他脸上，目光像已经穿透了篝火，一直看到天祚帝逃亡的前景……
头鱼宴结束，金兵看押着契丹宗室下去，耶律大石也起身跟着众人退下，无意当中却瞥见帐幕旁，一个女子正看着他，大石愣了一愣，张口说：“你……”那女子正是萧塔不烟，见她微微点头，眼神中流露出既惊喜又不安的神情，看着大石慢慢走过去，大石一边走一边回头，心道：“原来她还记得我……”
哪知道走了几步，兀室却让大石被带出俘虏队伍，单独安排了一座营帐。众契丹人见了不觉诧异，习泥烈冷冷说道：“哼，他对大金国有功嘛，和耶律余睹一样，都是背弃祖宗的家伙。”大石看了众人一眼，很不是滋味，但只有跟着兀室等人离开。到营帐前，兀室领着他进去，只见里面宽敞、舒坦，丝毫不像是对待囚徒的样子。兀室说，虽然会有金兵跟着，只要不私自逃走，他可以到外面走动。大石心知眼下是走不了的，阿骨打等人也不会放弃劝降。虽然决心宁死不降，但也只有先待下来，要走也得另行图谋，而且还要寻到萧斡里剌等弟兄。另外，他也想找机会见一见方才遇见的李天晟和萧塔不烟，一想起这两人，心里更是疑惑不解，怎么他们都会在这里？也和自己一样落在了金兵手里吗？带着满腹疑问，这一晚大石如何睡得着，第二日天蒙蒙亮听到外面金兵喧闹的操练声，早早出帐来。果然，刚踏出来就有五六个金兵呆呆地跟在身后，距离不远也不近。大石心下暗笑，一边观摩远处金兵操练，一边活动手脚，忖道：“他们还真放心让我到处走动，这个完颜阿骨打还真不简单……”转念一想：“他是认定我大辽已经覆亡永远不会翻身了，所以根本不需要对我怎么提防……哼……”
放眼望去，金兵似乎比昨日少了一些，整个旷野上带着晨曦时的淡淡雾霭。凉风习习，大石看了一会儿，想起辽兵俘虏营，于是到处找寻，身后金兵忍不住问他要找谁。忽然粘罕昂首阔步地从阵列边过来，大石问起辽兵的情况。粘罕淡淡一笑，吩咐带大石去，说完就离开了。大石有些诧异，随着金兵转了一圈，终于到了辽兵所在的地方。萧斡里剌、萧遏鲁、耶律术薛、耶律松山、耶律燕山等人齐齐都在，大石看了一眼守在外面的金兵，术薛当先问道：“主帅，赵王他们说……我们不信，我们都不相信……”大石望着一干将领，还有旁边众多跟随自己的亲兵，缓缓点头道：“多谢各位兄弟信任我，我……我会尽快想办法离开，各位兄弟多保重。”给萧斡里剌和萧遏鲁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点头。
话虽如此，一想到该如何离开，大石心里依然没有头绪，忍不住叹气。望着金兵不停地操练，大石转念一想，不如让粘罕同意把辽兵俘虏也训练一番，假意说为了试探属下对金兵的态度。这样可以伺机让大家做好准备，同时确实可以看出金人对他究竟有多少容忍余地。这么一想，心里稍微振作起来，于是返回营帐，准备换一身衣装再去寻李天晟。哪知道一进去却见萧塔不烟在帐内，正端着酒食往案桌上放。大石立在那里，呆了一呆，萧塔不烟扭过头淡淡一笑：“你、你怎么啦，不认得我了？是……是他们让我来给你送吃的，我放下很快就要离开……”
大石一时激动，忽然上前伸出手，想要拉她，“我……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么久以来，大辽如今……我一直都在想你会在哪里，是不是安全，如今见到你，我……我才稍稍安心……”一边说着，一边又觉得拉住她的手不合适，只好改为帮她接过东西，放到案桌上。萧塔不烟缓缓低头：“是……开战以来，金人对我们一路烧杀，要是稍有不服，无不斩尽杀绝，我、我……跟着族人百姓投降他们便是了，不管到哪里，做一些服侍他们的事务，倒、倒也没什么危险……”说着说着却流下泪，萧塔不烟伸手擦了擦。大石怔怔的看着，知道她口中说得轻松，其实一定受了不少苦，家人想必也已经遭难……即使想要多问一些，但见到她还在跟前，已经是佛祖保佑，其它的令人伤感的往事都可以作罢。